时光之轮:被阅读拉长的人生
1.
瓦面上仿佛有一千匹马奔过走。我几次合了书卷,从卷一个圆筒的薄被子里钻出来,向下雨的窗外看,半夜的天空似乎明亮了一些。油灯里的油已经见底了,我把灯芯又往矮里按了按。
这是一盏用墨水瓶自制的油灯,卷了铁皮,插进铜钱的方孔里,平置于墨水瓶口,再把线芯贯进竖直的铁皮,墨水瓶里的煤油,就会被线芯吸上来了。
夜晚光线里的黑水瓶有着冰一样的玲珑剔透精美绝伦,雨夜里划火柴点亮油灯的声音,像少女的喷嚏那么清脆响亮。
这是故乡,童年,点了灯,在静夜里像船一样随水飘流,在线装本的典籍里与古人相遇。那些时光中,我把从河摊捡拾到的一枚红艳如的石头,置放在通体透明的油灯旁边。石子暗红圆润有如棋子,洇出天然的白色纹络,惟妙惟肖的,是一幅秉烛夜读图:手捧黄卷的青青子衿,长跪于一豆青灯之下,烛火熠熠,栩栩欲生。
雨在黑夜里极迅疾地奔扫,长时间听来,激越的雨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安静。如果此时去看屋顶,灰雨和黑瓦之间,一定激起着一层白雾。而整个天地皆为夜雨浇透,到处都流着幽光。这些幽幽的湿光,都不能点了灯去看。或者在灯光一照之下,它们全都会魔术般遁去——这是我回忆里最为美丽动人的读书时间。
雨蕴含了生长与未来的机缘,下雨却给日常生活蒙着忧伤。我记得那些天穿地漏无尽滴答的长夜,甚至每一次梦回故里,都是睡在一张竹床上,在黑暗里大睁着眼,听着窗外的夜雨,点点滴滴直到天明。那些或急或缓的雨声仿佛直接落在我的耳廓。
而那时觉得孤苦难捱的漫长清夜,如今刻意去搜索也无迹可求了。
这些长夜有必须的条件:少年独处时敏感的心,少年无由来的孤愁,少年美丽纯净的情致,以及薄得铿锵作响的蓝瓦、陈年的木橼、灰白的窗棂、沉重下耷的蛛网、墙角偶尔咕嘟的腌菜罐、潮湿和微凉的棉被、坚实和精美绝伦的木器在雨夜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、已经在油灯下合上却在心里默诵的字词盘兀音节激荡的古文、窗外在风雨里潇潇作响的疏密有致错落生韵的竹林,和受了佛的启示而整夜的平和与宁静。
甚至因此而来的飘忽的浅浅梦境。
2.
整个青年时代,我都住在出租屋里。大抵深居简出,与世隔绝。忽然一下从山里出来,找不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。电视是不看的,手机的电池拨出来,弃在那里。电脑是当然有的,却未曾连接至网络。那样的日子,读着驳驳杂杂的闲书,打发着怎么也挥不掉的时间。
或说闭门即是深山,成瘾于这样的一种逃避。只有夜读聊斋至狐狸敲窗情节,感慰深矣。
身形美好的女子总是在穷哥们儿的面前走路,有些还会掉落一片带有香气的手帕,或是有月如冰的寂夜,在荒古的寺庙里生发了幽远的情思,有袅娜的女子,把木格的窗棂轻轻的,叩响了又叩响。
这样的情形,倒是《西厢记》里的只字片语,还在脑中盘桓,于是记诵,至“但蘸着些麻儿上来,鱼水得和谐,嫩蕊娇香蝶恣采。半推半就,又惊又爱,檀口吻香腮”,口中生香,吟咏出声,不觉已经摇头晃脑。
突灯光一灿,眼前有美丽女子启齿一笑,叫声“好!”倏忽又不见。
呵呵。你好。我说。
可是这女子不见了,“躲什么呢?”我笑问,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听见。起来上厕所,卫生间的门总是打不开,锁拧得哗哗响,里面没有人,怎么就打不开了呢?
过了几天,我再回来的时候,出租屋的木箱子上摆着一束野菊。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情,有多情女孩趁着夜色悄悄地把她们喜欢的花朵,摆在我的居住的屋外。
我回来的时候,还带回来一只陶罐,里面盛着我从远处泉里汲来的清水。煮开了沏茶,透明的玻璃杯里,白雾隐隐。
立即庄严地坐下,静观杯中的世界:雨中的山色呈现一种纯净,雨势将收将续,而雾起了,山没有根,仿佛从天外飞来,又像是要向天外飞去,而湖水漾荡,仿佛不安,但远观却是横逸远然,啊啊,这样的美,实则难以把握的呀!
再把从河滩上拾来的石子一一摆开,白的灰的卵石,洗得不染一尘,放在木箱的上面,在玻璃杯周围,与杯中的茶水与雾气呼应,也与木箱的纹络呼应,在我看来,已经十分美好。
况且还有不知来处的花束,凑前一嗅,果有异香。
突然,又是一声铃铛一样的黠笑,随即又哑然了。我明白了这花束的来历,立即十分孤独。环顾四围,白壁怆然。
有几次我突然感觉到了她的存在,我把笔尖往墨水瓶里蘸的时候,却蘸到了隔夜未收的一碟酱汁。
最可恼的是,我把自己栽种在烟灰缸里的一逢仙人球推到窗外去晒时,仙人球在阳光里金黄一团,有刺却觉得柔软,几次有想去抚摸的冲动。但我一伏下来写字,抬头看时,仙人球却已经移到了玻璃窗里面来了。
呵呵你好,我说,别把它推进来了,仙人球是热带的植物,不喜欢阴暗潮湿,属阳吧,我们让它晒晒。我又开窗把盆栽放了出去,关上玻璃,就以为没事了。但我写到一篇稿子的末尾,再抬头时,仙人球还是摆在窗里。
我有些恼,推开窗,把写毕的纸往抽屉里塞进去,往窗外望,远处,已经下霜,远远近近的纵纵横横涂染了黑黑白白。
原来季节已经往前走了很久,我还停留在那一页纸中。于是,风就开始翻动墙上的纸片,我也就是在风里,开始听风读页。一边听着风响,我就看见栽种了植物的烟灰缸,往窗台的阳光里挪去。
我不吸烟的,这不知道是哪个女子用过的烟灰缸,被我装了细土,植了一株小小生命。我一边听着风里字句,一边看着这仿青瓷质感的玻璃烟灰缸,上面似乎还搁置了一段没有掐灭的烟,正往空中袅袅呢。
但不能原谅的是,那一夜,我从楼道另一头的洗漱间里,冲完了凉水澡回来,心里却越来越热,开始感到了身上的一种不自在。
我拥被坐在灯下,却不想再去翻那些书卷。被衾于黄叶飘坠的秋夜,开始变得柔软圆润。薄被看似随意堆放的一种样子,看上去总仿佛有一种令人心猿意马的曼妙曲线。原来,鬼也是有所贪念与渴求的吗?
这寂寞的女子,她的灵魂让我看到,我不惊异的,但她却如此放浪大胆,让我生气,几次撇了嘴角。但她似乎已经着附于床衾之间,开始一种说不出来的祝福。
如果你从玻璃窗外看我,我僵直的坐在灯下,双目炯炯却眼神空洞。
我坐在那里睁大了双目却什么也看不见,一动不动,安静如一尊卧佛,但身体深处的风暴多么令人骇怕的呀,我坐在那里,分明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呢。
后来我开始计划着要恋爱,约见过一位女子,把她领回到这屋子里来。
那一天,夜深了,深得如一艘将要沉没的古船,没有起风,巷子里却过风一样吹过去一种声音,所有的狗一起叫起来。
窗玻璃自己啪的一声拍上,将要恋爱的女子吃了一惊,往我身边靠了靠。
明日送走恋爱的女子,屋内寂然,再无响动异常。那花束是不见,风铃也不再摇响,酱碟不会恶作剧的跑到墨水瓶位置,一切如常,地板上面放着桌子,桌子上面放着纸,纸上面放着笔。椅子上面放着我。
日子越发荒芜,头发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。
冬天结束的时候,谁家的花,香气入我屋来。
但我在放在窗玻璃内晒太阳的仙人球,却已经干缩成一枚枯黑的核桃。
3.
日历越来越薄,陡然才知老之将至。虽然眼下的阅读越来越多功名利益的诉求,读来也添了枯燥疲累,但避世隐身的法子,仍旧多是闭门了读书去。耽于阅读的时光越来越多,推门出来,看天色向晚,许多年已经忽然过去。
这是我十几年前的一篇旧作,其中第二节曾以《与鬼同住出租屋》为题出版。那时年轻,牢骚满腹,自以为真情的女子人间不遇,而把理想的女子以女鬼形象写出,托寄孤寂,聊慰人生。
微友星尘读此文后,在微信群里表达过她的愤怒:“我”即作者,不能忠诚于女鬼的爱情,而将现实中的平庸女子领回家,让她无法接受。遂作一文《夜、问》,以女鬼视角进行了点提。
星尘大作,与我文相互参照,颇是有趣。而此旧文受微友星尘之邀,十数年后再次翻出,不胜唏嘘。
——联系我——
微信:colt_xjz
邮箱:104845576@qq.com
新浪微博:徐佶周
天涯社区:长河饮马
公众号:sichuanfaxian